那些“大歷史”著作錯了嗎?

王佳騁2024-12-12 08:11

《人類新史》是美國人類學家大衛(wèi)·格雷伯和英國考古學家大衛(wèi)·溫格羅的合著作品,不同于市面上常見的“大歷史”著作,例如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昨日之前的世界:我們能從傳統(tǒng)社會學到什么?》、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弗朗西斯·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等,《人類新史》沒有老生常談“進化論”“農(nóng)業(yè)革命”“剩余產(chǎn)品”這樣的概念和理論,而是通過“匯總考古學、人類學和其他兄弟學科中積累的證據(jù)”,去得出“對人類社會在過去三萬年中如何發(fā)展的全新解釋”。

《人類新史》以歐洲關于“自然狀態(tài)”研究的兩本著作開篇,一本是盧梭的《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礎》,另一本是霍布斯的《利維坦》。盧梭相信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是天真無邪的,狩獵—采集者因為規(guī)模小而人人平等,但“農(nóng)業(yè)革命”后有了剩余產(chǎn)品,隨著城市興起,國家就此誕生,但官僚制、父權制、大屠殺也如影隨形?;舨妓箘t更為悲觀,他認為人類是自私的物種,在自然狀態(tài)下基本是處于一種戰(zhàn)爭狀態(tài),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而國家的誕生,官僚機構、警察、監(jiān)獄等國家暴力機關的設立,都是為了避免這種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是人類擺脫自然狀態(tài)的必由之路。這兩本書都對后來的人文社會科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本書則致力于打破盧梭和霍布斯編造的歷史敘事,將人類從進化論的歷史神話中拯救出來。

社會進化理論最大的問題就是決定論式地框定了歷史結構的線性敘事,這與弗朗西斯·福山的《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殊途同歸,只是福山強調(diào)隨著蘇聯(lián)解體,黑格爾式的歷史終結了,資本主義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來了。社會進化理論則強調(diào)歷史是按照等級層層遞進,沿著既定路線發(fā)展,從狩獵—采集者小游群開始,經(jīng)過農(nóng)業(yè)社會,最終到達資本主義民族國家,這個發(fā)展過程中間的其他可能性都被抹殺了,那些不符合線性階梯進化理論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人類學民族志樣本都被人們所刻意淡化和遺忘。但它們終究會重見天日,就像丸山真男所說的“執(zhí)拗的低音”,等待著我們的重訪?!度祟愋率贰返膬晌蛔髡咧卦L了大量不受關注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民族志樣本,試圖來重新講述人類歷史。例如作者通過對埃及從舊王朝到第一中間期的過程的研究,發(fā)現(xiàn)“在古埃及,正如歷史上常見的那樣,重大的政治成就恰恰發(fā)生在這些時期(所謂的‘黑暗時代’),它們總是遭到輕視或忽視,只因那時沒有人在建造宏偉的石頭紀念碑”(第361—362頁)。

再如,在美洲新大陸被“發(fā)現(xiàn)”后,源源不斷的歐洲人登上了這片土地,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了珍貴的史料《新法蘭西耶穌會報道》,里面包含了傳教士與原住民的辯論、原住民對歐洲社會深刻的批判、對自由和互助的捍衛(wèi)以及對富有的理性懷疑態(tài)度,這些都對歐洲大陸的思想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但關于歐洲啟蒙思想家曾受到美洲原住民影響的學術觀點,長期以來并沒有獲得學術界的嚴謹對待。這里顯然有西方學者對美洲原住民的偏見。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指出,東方長期以來被歐洲中心主義者認為是非理性的、墮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歐洲則是理性的、貞潔的、成熟的、“正常的”;東方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與此類似,西方學者對美洲原住民同樣有許多刻板印象,認為美洲原住民是“高貴的野蠻人”,他們和當時的歐洲人處在不同的宇宙之中——這樣的看法,本質(zhì)上是把美洲原住民當成了沒有自我意識的幼兒。在本書作者眼里,美洲原住民毫無疑問是有自我意識的,而且他們還曾對政治制度做了大膽嘗試,他們的表達和辯論很多時候就連受過古典學教育的傳教士都自愧不如,美洲原住民和歐洲人一樣都是有著多樣性和復雜性的人。

《人類新史》主要的研究方法是比較考古學。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之前,“美洲大陸和亞歐大陸并不存在直接的常態(tài)化交流。美洲人完全不屬于同一個‘世界體系’”。因此,美洲大陸也就成為了一個絕佳的學術研究參照點。《人類新史》還重視個案研究,并由此推翻了進化論的歷史神話。誠然,對個案的應用在學術界曾飽受爭議,一些學者質(zhì)疑個案究竟具有多少代表性。但《人類新史》作者認為,沒有個案,哪有整體,對抗歷史神話的最好方法就是關注對個案的研究。

本書兼具學術性與科普性,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意大利史學家克羅齊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雖然其中的問題意識指向落在了前現(xiàn)代社會,但讀者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作者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在詳細闡釋失落的人類歷史之時,重新打開了歷史的可能性,告訴我們現(xiàn)在所面臨的問題并不是無法避免的,而是歷史元素偶然組合的結果,我們完全可以走出當下的束縛?!度祟愋率贰方o我們帶來了全新的想象空間,將“歷史終結”的陰霾一掃而空,為人類探索更美好的社會提供了勇氣。本書的兩位作者還和很多學者、著作展開了思想對話,并用辛辣而又幽默的語言指出,一些著名的“大歷史”作者,例如福山和戴蒙德,“從來沒有接受過相關學科的訓練(福山是政治科學家,戴蒙德是膽囊生理學的博士)”(第453頁),“太多的當代作者貌似很享受將自己想象為像霍布斯和盧梭這樣的啟蒙時代偉大社會哲學家的現(xiàn)代同行”,可是他們的研究成果“沒有更出色,在某些方面很可能更糟”。

在作者看來,人類歷史沒有終結,通往未來的道路不是一元單線的,而是多元多線的。我們可能因為迷霧重重、看不清前進的道路而感到彷徨和無助,但不會再陷入歷史終結深淵的頹喪。未來人類會有許多大膽的實踐和創(chuàng)新,這取決于人類的想象力和前進的動力。也許還會有許多反復和拉扯,但人類終究在不斷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歷史。

來源:文匯報

作者:王佳騁

版權與免責:以上作品(包括文、圖、音視頻)版權歸發(fā)布者【王佳騁】所有。本App為發(fā)布者提供信息發(fā)布平臺服務,不代表經(jīng)觀的觀點和構成投資等建議

熱新聞

電子刊物

點擊進入